这个故事，是我从吴思的《血酬定律》中读到的。 清朝咸丰二年（1852年），浙江宁波府鄞县两个乡的农民，因两项土政策闹事，放火烧了宁波和鄞县的衙门，还将宁波知府押到城隍庙的戏台上，凌辱威吓。 这两项土政策，一项是擅自扩大食盐专卖，不允许百姓从私盐贩子那里买盐。 按照大清律例的规定，虽然严禁买卖私盐，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对沿海的贫难小民（所谓“肩贩”）以贩卖私盐维持生计者，并不治罪。鄞县东乡靠近海边，肩贩者众。然而，当地官员为了私利，却严禁私盐买卖。这不仅增加了消费者的开支，也断了肩贩们的生路。于是冲突日渐增多，肩贩和消费者忍无可忍，在张潮青的积极活动下联合起来，要求政府主持公道，恢复原来的盐界。 一项是纳税不公。 鄞县政府超出正式规定多收苛捐杂税不说，还看人下菜：贫民百姓没钱却要按人头交税3200文，绅衿大户有钱却只用交纳2200文。不患寡而患不均，普通小民当然很不愿意。可是，不愿意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所处阶层越低，越没有话语权，这在任何朝代都是真理，大清朝自然也不会有意外。 周祥千是个监生，本身属于绅衿大户，但却觉得土政策不公平。而且，几次动心邀集大户联名向县政府递交请愿书，“请粮价一例征收”，只是大户们不肯签名。这年正月喝年酒，聊起纳税的事儿，就有人撺掇周祥千领头请愿，老百姓也都表示大力支持。于是，周祥千在神庙向各乡发出通知书，邀集粮户在指定的时间进城请愿，“请平粮价”。 触犯既得利益者的结果可想而知，鄞县的冯县太爷二话不说，迅速以聚众的罪名将张潮青和周祥千抓进大牢，干脆利落。 看着恩人被抓，老百姓不愿意了，遂进城请愿，恳请释放张潮青和周祥千。请愿的方式当然是中国特色的燃香下跪。可冯老太爷根本就不理睬他们。这下鄞县的乡民们怒了，干脆改软干为硬干，当即冲入大牢劫狱，先后救出了周祥千和张潮青。 于是，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只是，群情激奋之后，鄞县百姓却害怕了。毕竟，按照满清的律例，哄堂塞署、逞凶殴官，这些都是必须斩首示众的死罪，鄞县百姓人心惊惶，担心官府的报复。 省里委派到鄞县的新任县令段清光针对这种担心，不带任何武装人员，让一个差役举着“鄞县正堂段”的牌子，带着一个书役负责传话，下乡巡视安定人心。他先是让书役传来几个老民问话，并使出分化瓦解策略，建议老农们先把自己摘干净，声明本村并未进城闹事，应完钱粮也情愿照常交纳。这样即使将来官兵来抓周祥千，也不干他们的事。于是东南西北各乡纷纷具呈，不过五天，段光清就收到380多份呈文，在书面上与周祥千划清了界限。 正当段光清的分化策略初见成效之际，浙江臬宪和运宪统帅的数千官兵开到宁波，认为“以平叛之名行抢掠之实”正是升官发财的捷径，坚持用兵。东乡人除了拼命无路可走，拿着锄头、棍棒，打死官兵两百多人，臬司和运宪也在半夜溜了，将烂摊子重新留给段光清收拾。 段光清赶到东乡谈判，“交换战俘”，收拾尸首，最必要的事情做完之后，竟然撒手不管此事。而东乡老百姓的目标无非是恢复“盐界”，要回被官兵抓走的13个人，并没有推翻政府的野心。双方陷入僵局，不知何时才是了局。正在这时，段光清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匿名信的大意是：如果不开征钱粮，动乱就不能算结束。而鄞县老百姓暴动，不过是为了和大户一样交税。各方都收2600文，普通百姓没减多少，大户没加多少，而官家实际上也不会有损失。如此人心自定，百姓各安生业，周祥千就被孤立了，张潮青和俞能贵也就不能长久为患了。 段光清依计照办，果然一切顺利，老百姓争先恐后前来交钱。与此同事，段光清接受张潮青手下建议，立刻备下上百根石柱，刻上肩贩地界的字样，划定盐界，肩贩们也不再对抗。 而周祥千呢？开征钱粮不久，便到官府投案自首，并没有谁去认真劝阻他。至于张潮青和俞能贵，虽然人是逃走了，但跟随者却日益减少，只剩下十余人。段光清继续贯彻分化方针，发布公告，悬赏800元专拿张、俞二人，其余概不株连。最终，张潮青和俞能贵反被乡民擒住送官。 一场轰轰烈烈的“民变”就这样平息了：当初信任、推举、感激的乡民，在周祥千们给他们争得到利益之后，又选择送他们斩首示众。 这样的民众值得救赎吗？ 愚民至此，让人心凉。 可人是自私的，这怪不得老百姓，谁让他们碰到的是那个腐败起来、对付平民起来都丝毫不会心慈手软的政府呢？愚的背后不过是更为精明的算计：诉求已得，天下已定，谁还会为了良心、义气而把自己搭进去呢？ 这读起来让人觉得悲哀。 其实，周祥千、张潮青、俞能贵他们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咸丰元年，洪秀全便已在金田起事称王，揭竿而起加入太平军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只是，这样民众就成了他们手中的议价工具。 而这背离了他们当初的目标和理想。 “在他们可以挑拨激化事态，可以裹胁和利用民意的时候，主动放弃自己的最后一线希望，挺身当了民众贡献给统治者的牺牲。” 吴思说，他们是英雄。 是的，他们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未必不相信自己不会成为众人搭便车的牺牲品，却仍选择挺身而出。 这是一种没有宏达叙事的价值坚守，犹如人类文明进步的灯塔，当越来越多的灯被点亮，历史就会翻开新的一页。 他们不会在正史上扬名，但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向他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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