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白天,是不属于自己的。一个律师在办公室,只能属于他的职业。 我要安慰咨询我的客户。他为世事烦忧,担忧得夜不能寐。他出借了他的身份证,成为人的傀儡股东。如今这家公司在几年前的业务东窗事发,已经有人因诈骗被公安带走。我曾在九月份的预言过的事实一一成就,灵验得如同圣经。 他一再向我保证他的陈述丝毫无假。 我象东山庵菩萨那样拈花微笑,只差给他一包包治百病的香灰,上写:和水吞服,一夜好睡,天明即无事。 我也一再保证,你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关了手机,假如你有罪,今天的你也不会安稳坐在我面前咨询的。 客户留下他的咨询费,千恩万谢而去。我已经很多次向类似的惴惴不安的问询者开出这样的保证书。我已经接近电线杆上贴的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
接下来我要看一些复杂的案卷,在如同红楼梦般复杂的人物中理出些许头绪,在迷宫一样古老的时间里,试图寻找遗漏的蛛丝马迹。 我来往三门宁海,秋阳艳丽,白茅摇曳在高铁站边,远处宁海海湾波光粼粼可见。一个人在白天,是找不到去国怀乡的古旧情怀。他被事务充满,他的脑子里充满了案卷,充满了老人家的一个跨世纪官司,充满了如何突破如何逆转一个已经败诉的官司。 有时候,是需要运气的。运气是它不是莫须有的,它是由严谨的概率组成。 一个甲子过去,三门海游唯独只有涉案的溪南村完整保留当年人口出生的档案,以蓝黑钢笔小字注明每一个人的出生,死亡,迁移。如何感谢这样稀有的概率与我相遇?我象中了彩票一样欣喜莫名。我允许自己快乐一下。因为快乐极其短暂,它稍纵即逝。
一个人在白天,最好不持任何道德评判标准,才不至于认为客户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小人。不,我不能唾弃他,他已经是我的主顾。哪怕我唾弃他的人,我必然不能唾弃他的钱! 他会向我倾诉人如何负他,如何索要高额回扣,索要回扣而照样出卖他……我觉得他是可怜的孩子,在这个他眼中为恶的世界里受尽人负心欺凌。他疑心病重,猜忌别人,而常常被人猜忌。他说他是有底线的男人,至少他不嫖娼,仅仅只是出钱让人买欢而已!他说他被人耍了不甘心,一定要出一口气回来。此时,我最上乘的表现便是与他一起义愤填膺,大骂收钱不办事的人黑良心烂肚睛,差点加上:生个儿子没屁眼。 他啰嗦了一车轱辘的话后终于及时气顺离去。 气顺是顶顶要紧的…… 哦,我刚才说啥来着?我居然讨好了他,净挑他喜欢听的说了!
一个人只有在夜晚快要降临的时刻,才有点属于她自己。 天色将暗未暗时,一个人属于他自己。在城市的暮色里,穿越繁华的灯火与人群,终于回家卸下装束,才可以反讽嘲笑自己: 好像一个戏子,脚本虽然蹩脚荒谬至极,却不能道破蹩脚荒谬,也不能拒演;幸好盛妆出席,衣襟上还别了一朵珠花,粉墨登场过了。 因为一个人在白天不能选择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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