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致幻背后的爱欲与文明

张宁（辽宁省法治文化研究会理事、辽宁省电影家协会会员）

影片《妖猫传》的故事讲得有点乱。梳理起来可以找出两条线索：一条是对杨玉环之死的真相调查，探讨什么是人间至爱；另一条是大唐的由盛转衰，表现物质极度繁荣带来精神上的乐极致幻。两条线交汇于杨玉环这个人物上，她是大唐繁荣的象征，又是集万众之爱于一身的载体，还是安史之乱这个历史节点的核心人物。

不得不说，这个构思与设计非常新颖与巧妙。第一条线索以悬疑推理的探案情节展开，主角是白居易与倭国沙门空海，两人联手探案，苦心孤诣搜寻各种人证物证，奇遇不断，惊惧连连，是很吸引眼球的。如果说第一条线索是解密的形下之究，那么第二条线索则进入了破题的形上之思。这是对一段历史、一群人的反思，也是对人类社会的一种反思。

大唐之繁荣是世所共知。同时，其对待外来事物又采取极其开放的态度，不管是文化还是经济，域外使节、访问者络绎不绝，甚至出现了大量外来移民，外国人在政府机构供职也不足为怪。于是万邦来朝成为盛唐文明一大浮世奇景。在这种人类史上近乎空前的繁荣之下，那一群人是怎样一种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呢？影片《妖猫传》展现给我们的是物质极大丰富和自我中心满足感带来的是精神上或沉醉或空虚的迷幻。

影片通过两种方式表现这种迷幻：一是情节的奇幻与人物的疯癫，二是通过镜头语言制造视觉奇观。前者如玄秘幻术元素贯穿影片始终，核心人物杨玉环亦死于“幻术”，主角白居易的癫狂和空海的执念自不必说。后者则体现在美轮美奂的场地布景和梦幻般的映像当中。极乐之宴是影片迷幻表达的高潮。在流光溢彩极尽奢华的天朝宫殿花萼相辉楼里，君臣同乐尽情狂欢，各色人等举杯痛饮，诸般幻术争相斗法，安禄山挥刀起舞，唐玄宗散发击鼓，诗仙李白“在酒神的赞歌里”浑然忘我……好一场醉生梦死的极乐之宴！

日本志怪小说家梦枕貘对大唐的异邦想象与我们印象里大唐是有差别的。不知影片是不是受了原著的影响，颇具后现代风格的布景与言行举止都不太中国的人物隐隐透着荒诞和诡异。细心的观众还可以在影片中发现卢浮宫金字塔、巴伐利亚国王宫殿的影子，而个别场景说是21世纪现代化都市的娱乐会所也并无违和感。花萼相辉楼的那个夜晚与其说是一场宴会，不如说是迷幻中的人们在另类异度空间里放浪形骸的大夜场。如果回到当下稍作体会，想象这种迷幻并不困难。在后工业文明中被消费主义怪兽吞噬的现代人不惜借助尼古丁、酒精、药物，甚至毒品来寻求和强化这种迷幻。就生产力的相对水平而言，大唐社会的繁荣程度可以使影片所呈现的迷幻成为可能。

唐玄宗说贵妃就是大唐之魂，杨玉环的美于是成为大唐的象征。他令贵妃在城楼下荡起秋千以供臣民观瞻；万邦来朝，看的是圣大唐气象，也是贵妃的盛世容颜。然而，狂欢之后，竟是国殇。马嵬之变中贵妃究竟自缢而死，还是被仓促活埋，亦或是巧妙脱身？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引出玄宗、阿倍仲麻吕、安禄山、白龙等众人与贵妃的情感纠葛。影片中舞刀时便眼露杀机的安禄山以得到贵妃为起兵的口号，史学家会认为藩镇割据导致中央与地方矛盾激化才是安史之乱真正原因。然而，无论是“爱的代价”还是“权力的游戏”，从哲学的视角看最终指向都是人性的迷狂。

马嵬坡事件是安史之乱的直接结后果，而安史之乱不仅是大唐由盛至衰的转折点，也是两千年中华封建王朝的气度由盛至衰的转折点。由是观之，这场极乐之宴似乎隐藏着导演陈凯歌的野心。政治哲学家霍布斯曾经从人性的角度得出国家建立在欲望之上的结论，马尔库塞则在人类现代文明史中看到，人对人最有效的统治和摧残恰恰发生在人类的物质和精神成就高度发达到仿佛能建立一个真正自由的世界的时刻。唐玄宗就是在这一刻致幻的。阿倍仲麻吕暗恋贵妃而不敢表白，唐玄宗写了四个字给他——“极乐之乐”。这位人间帝王掌控万物的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意溢于言表，极乐盛宴的主人以为他的自由世界已经在天地之间建立了。在极乐之乐的迷幻中，盛唐气象伴随着爱与欲望的纠缠轻轻飘散。

如果从极度繁荣的精神致幻这个角度切入，解释转瞬交替的辉煌与落幕，进而探究在盛唐的语境中，爱欲与文明在何种程度上彼此影响，映射人类历史演进的路径，这真是个不错的立意。是的，我说如果。遗憾的是，过于华丽的炫技，使故事讲得太花哨和凌乱。大唐的繁荣或许的确走到了一种极致，但极致未必非要用无节制的繁复来表达。叙事的放纵、夸张削弱了主题表现，想传达的太多，结构像画面一样繁乱。如渡海的母亲口念禅语、少年白龙的旷世痴情等这些看似颇具感染力的情节在整个故事中到底起什么作用？

影片里，李白的《清平调》只能献给那一夜的狂欢，贵妃娘娘转身的刹那他就已全然忘记；白居易的《长恨歌》 到最后成了他自己的艺术想象，无关皇帝和贵妃的真实爱情。同样地，原以为可以借由影片梦回大唐，结果发现这还是陈凯歌一个人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