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日，就是孩子两周岁的生日了。一眨眼，两年了，真快。记得出生那天，学院刚好承办了上海外国法与比较法研究会的年会，按照医院的流程，便决定上午先参会，下午再赶去医院。中午，匆匆吃罢饭，同预备做讲座的何师打了招呼，便风风火火地赶到红房子。其时，岳母已在手术室外，说孩子已顺利出生了。说话间，医生刚好出来找家属，便迎了上去，听其交代术后注意之事项，乃唯唯而已。虽说已是第二次做父亲了，但心情依然不免激动。
日居月诸。一晃，竟已两年过去。作为父亲，偶尔会回顾大儿迄今的成长史，常常自觉颇不满意，乃至合格的。记得其出生时，我亦恰值而立之年，和许多甫为人父的人一样，也有许多关于教育的豪迈的想法与预案，但最终总未能一一地真正兑现。遗憾，总是有的，甚或既多且深。偶尔便会自我地安慰，大约是自己太忙而无暇顾及的缘故罢——但不忙的时候，似乎亦未做出甚么特别的举措来。更遑论这种忙，大抵亦是可有可无，或若有若无的，远不至“百事猬集”之地步。有时候想想，其思想之根源，大约是自己在乡村之中自然而胡乱成长的经历，而渐渐形塑的人生哲学所致吧。似乎总觉得孩子有自己的“命”，父母东奔西突，左支右绌，所能改变的，总是有限。就像卢梭说的，“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于是，童年时代，便不妨让孩子快活些。但这种自然教育的观念，总不免有托辞的嫌疑，可谓“翩其反矣”。
当然，有了孩子，成为了父母，于大人而言，定是一种新的自我塑造。这些年的体认便是，自有了孩子，人便像自兹信仰了一门宗教一般，逐渐竭力地开始重塑着自身，并日益激发出爱与诚的力量来了：每日早晨，眼望着孩子背着书包欢快地踏入校门，直至身影完全消失，才忻然或怅然地离去；傍晚，再手扶着铁门，巴巴地探头翘盼着他随着逶迤的队伍从学校欢快地出来，无疑便是每日诚笃的宗教仪式了。其中的幸福与踏实之感，竟如信徒般的厚重与深切。想想吧，自孩子出生，一日，又一日，渐渐地长大，每天都会给你带来新的进步与惊喜，以及各种“甜蜜的烦恼”，这是何等日进月累的功业。记得鲁迅先生在文章里，每提及幼时的海婴种种捣蛋之情形，总不断摊手道：“这真是叫作怎么好？”但字里行间的那种忻慰，自是跃然纸上的。为人父母，每日沉浸于如斯汹涌的“事实”之流中，烦与忙兼之，但心却有所皈依，执此一念，而绝无无所事事的焦惶。按宗教家们的说法，每个人生来便注定要履行天职的。而做好父母，无疑是一种虔诚的履职。
记得几年前，孩子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在学校门口，遇到他班级一位同学的家长。寒暄之间，她便很兴奋地同我说：张老师，我现在每天最期盼的事儿，就是来接孩子了。每天下课铃响，远远望着孩子在队伍里逶迤地出来，就觉得特别的幸福，心花怒放那种。不过，有时候，孩子接定，听到班主任举报孩子课堂上捣蛋之情形，便又立马怒火攻心咬牙切齿手与脚皆发痒也。但次日，则天开云霁，一切如旧。照样喜气洋洋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校门口，继续倚着铁门，探头探脑地往里巴望——这种情形，为人父母，大抵都能感同身受的。前几日，阿尔伯达大学教育学院的院长来同我们交流，在历数了每日需竭力处理种种繁杂的行政事务后，她最后用坚毅的口气说：“当然，下午四点，我是雷打不动，要去学校接孩子的。从那个时间开始，我是母亲了”。可见父母之爱，乃是中外一体而概莫能外的。
因为便利的缘故，在老大读小学的那几年，由我负责接送。每日在放学之际，我总习惯候着时间点儿过去。待孩子出来，接着，转身便走。偶尔早点过去，发觉校门口总拱聚着一丛威风凛凛的家长，个个像说书般，轮流地迈到圈中央，眉飞色舞地绍介着自己的育儿经。每个人似乎对沪上各种辅导班及地址、师资、收费、质量等等，了如指掌：“……侬晓得??，少年宫里面有个李先生，就是秃着顶，几根头发盘在脑门四周的那个。专门教人写景作文，上海滩头一只鼎呢。伊门槛高得很，一般的学生，人家是不收的。上趟阿拉辗转托了三个人，人家才肯答应收我儿子呢。”其气宇轩昂之状，似乎就是未来的比尔·盖茨或朗朗他娘了。我在旁边闷闷地听了一会，发现自己啥也不懂，就觉得很惭愧，便自觉踅到远处的一棵梧桐底下去看蚂蚁上树。
其实，也没有完全无所事事，也尽量做一些努力的。每日的接送，搭帮着上海堵车的福利，便顺便和孩子聊聊当日遭遇的有趣或无趣的事儿，这是每日最为惬意与欢乐的时光了。孩子恰值天性未漓之际，正是愿意讲的年龄。再过几年，到了叛逆期，按照鲁迅的说法，“革命也就要临头了”。又譬如，前些年，每至周末，便会开车带孩子去江浙一带转一转，看看各色的山和水，古镇与古迹。逢寒暑之假，便会带他去更远一些的地方，依旧是山和水之类。其间，蹲下身子捏着嗓子来循循善诱，却从未有过。概念与词汇是最苍白的。让孩子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灵去体认，足矣。试想，伫立在泰山之巅，极目远眺，那种层云荡胸的感觉，还需再用词汇去亹亹刻画吗？知识不是最重要或主要的，而视野与气象的形成，却至为关键。游历之中，孩子自是观山是山看水是水，而乃父乃母，却已是观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年纪了——这都是相安无碍的。待孩子到了观山不是山的年纪，愚夫愚妇却复观山是山看水是水了。世事循环，人道渺渺，这些都是题外的话了。
一晃两年过去了。端如庄子说的，“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现在小儿也已两岁了。自打他会走路始，我每日的功课，或宗教的程式，便是带着他下楼，牵着手在小区里摇摇晃晃来回地逛，看看花花草草。或出了小区，去附近的超市转转，主要去看养在玻璃水缸里的各色的金鱼。偶尔兴起，便买几条，用透明的塑料袋装了水，一路晃晃悠悠地拎了回来。遛娃的快乐，自不必说了。然而其中的艰难与挑战，正如我以前说过的，却是你须竭力凿穿积年的经验在你心上郁积的那层硬壳：世故与固执，沉重与沧桑，疲惫与郁茫……重又扎挣着进到孩子的心灵中去，与之一道来建构和分享他的世界：花儿都在微笑，鸟儿在空中歌唱。看，远处草地上翻滚着的小狗们，都在旺旺地冲你招呼呢。
再过一日，便是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个生日了。每年遇到孩子的生日，我固定的祝词就是：“祝你平安，健康，快乐！”今年也是。稍许的不同，是遥祝。（2017-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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