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传世的调研报告 ——读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要对事情有全面深入的了解，调研是必不可少的。要做的事情多，要做的调研也就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政治哲学领域，一位当年只有26岁的法国青年的调研报告，历经百年而历久弥新，这就是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 托克维尔生在疯狂的大革命刚刚结束后的法国贵族家庭（1805年），这个时期身在法国的贵族，还是挺凄惨的，他们被视为阻碍了人们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绊脚石，上了断头台的也不只是国王和王后，托克维尔家族中就有好几个被送上断头台的。但，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那些新生的事物，很多都是被人们视为阻碍新事物发生发展的阶层的人在推进的。比如我们的很多开国领袖都是地主富农家庭出身。 托克维尔虽然是贵族，却相信民主政体是大势所趋，是新的出路。从这个角度说，人的思考的根据可能是没办法脱离他的阶层，但他思考的面向却是能够超越阶层的，或许深刻的思考，必须超越阶层。托克维尔考虑的是整个法国的问题，而不是法国的那个阶层。真正的爱国者应如是。这样的想法，必然会导致他跟不久前才有几位至亲被送上断头台的家族成员之间发生矛盾（实际上托克维尔的父母也仅仅是侥幸才逃脱了上断头台的厄运），为了避开是非之地，26岁的托克维尔以考察美国的新监狱制度为由，争取了一个去美国的机会，这就是这份传世的调研报告的缘起。 《论美国的民主》，说的虽然是美国的制度和社会情况，其实完全可以看做是托克维尔到美国去搞的一个调研，目的是对比借鉴，为法国的改革提供理论上的思考。托克维尔出生的年代，大革命最火热最疯狂的时代刚刚过去。当时的法国，有点类似于鲁迅先生的著名问题:娜拉是出走了，可是娜拉能去哪儿呢？法国是把国王王后还有一大群贵族甚至不断上台的各派领袖都给砍了头，可是，然后呢？法国向何处去？这个问题是托克维尔的思想重心，也是当时法国的重心。 从思想准备的角度上说，托克维尔在去美国之前就曾经对英国和法国的制度情况做过比较研究，加上博览群书，这给了他到美国做考察调研最好的理论基础。加上对民主是大势所趋的理解和法国向何处去的问题意识。美国之行的收获，就绝不是一般的游记，哪怕是什么思想游记能比的。 托克维尔认为，美国能形成民主政体，主要是原因来自三个方面，一个是自然情况，地广人稀，资源丰富，多中心的城市分布形态。二是法律制度，特别是宪法制度，国家结构，三权分立，两院制，司法审查制度等等。三是文化层面的，美国社会将宗教与自由精神结合（插一句，好像韦伯到美国之后，也有类似的看法），美国的教育不同于欧洲的为了私人生活而开展，它更多是让人们能够参与公共生活。 托克维尔认为美国民主的成功与它的乡镇自治是有密切关注的，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 一是乡镇自治产生的原因。它的文化背景是欧洲中世纪封建社会的多中心传统被移民美洲的欧洲人带了过来。自然方面原因是，地大物博的北美地区，也天然的适应多中心的自治状态。再就是英国殖民者的殖民统治方式上主要以顺应当地习惯为主。这些要素结合，就形成了乡镇自治的传统。 二是乡镇自治对民主所需要的合格个体的培养。乡镇自治的政治运行形态，让每个人都能够参与到，也愿意参与到，并且有责任参与到公共事务当中，这个参与的过程也同时是训练和培育个体的民主意识的过程。在托克维尔看来，民主之所以可能，最重要的就是民意基础，而民意基础的形成，乡镇自治，无疑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三是乡镇自治带来的政府认同和行政分权。乡镇自治带来了自下而上形成民主政体的基础，这种方式形成的政体，是容易束起群体的共同体意识的，人们认同国家和政府，但同时，乡镇自治的前提，也消解了可能出现的行政集权的问题，也就是大事小情都由庞大的行政机构来处理的局面。 现代社会与古典社会最大的不同，应该就是平民化了。民主，是现代社会平民化在政治运行领域的体现。托克维尔在现代社会的民主制与古典社会的贵族制之间进行比较，所得出的民主的优越性，也基本上可以还原到平民化这个主题上来。比如政治运行过程参与的平民化，政治运行的参与者从少数贵族变成了多数人都能够参与其中，因而多数人从被动的被治理状态进入到参与治理的主动状态，从而这更有利于调动人们社会活动的积极性，整个社会更加充满活力。也同时能够遏制少数人对多数人权益的侵害。 但平民化带来的多数人参与，也一定会带来属于平民化的问题。比如托克维尔贡献的“多数人暴政”的问题，多数人并不一定就更聪明，更理性，怎么解决群体非理性进而践踏少数人权益的问题一直存在。所有属于平民化的弊端，也都会在落实到政体层面时在民主上体现出来。 托克维尔认为，美国避免这类问题的条件主要是，首先美国的地方自治一直有有力量，多中心的局面能够降低多数人暴政的风险。再者，美国的法律人群体有很大的影响力，这种对法律的尊重的传统和法律人群体对法律制度和法律精神的捍卫，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确保暴政群体行为尽量理性。要解决民主问题的弊端，思想操作的着力点，应该，也只能是在平民化这个地方。 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后半部分中谈到了民主对于美国社会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人的定义的抽象化，越是抽象的定义，越是能够包括进更多的人。就因此能够把更多的人整合到社会运转当中。这样才能在更广泛的交流中形成基本共识，一直到现在的全球化。 其次是人的原子化，这其实也是地方化到全球化过程的必然。越是小的计算单位，越是能够适用更广泛的领域的交流互动。原子化的个体就更能作为基本单位核算更多类型的群体的形态。 再就是个体的“收拾身心，自作主张”了。毕竟，核算单位和人的定义都是个体的，行动的最终归属也只能是个体的，个体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要为自己争取人生的意义，要为自己获得成就感，获得意义感，获得自由，等等。这些决定了他们对待自由，对待宗教，对待世俗社会的策略。 托克维尔在民主如日中天的年代就惊人的预言了它的各种弊端。 首先就是社会的扁平化，不再存在贵族平民，主人奴仆这样的差异。人人平等，人人独立。于是其次，这就带来了新的问题，孤独的个体，在失去了小共同体依附的状态下，就容易被某个巨大的权利所依附。从而形成新的集权的问题。同时，平等带来了单一化的弊端，当人们平等后，人们好像什么都能做，却其实做的反而都一样了。人们唯一能够取暖的地方，就是“大家如此”“从来如此”，这不但能促成多数人暴政，也会让调整整个社会风气，可以在一个地方，一个切入点迅速的蔓延到所有人。 面对这些弊端，能够起消解作用的，就是自由。自由也是从个体而来的，实际上自由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对差异化的追求，在扁平化和都在追求“大家如此”“从来如此”的时候，有标新立异的权利，甚至标新立异的需求，一个人或者一个小群体的特殊性，会带来托克维尔在美国看到的乡镇自治的局面。只有这样，整个社会才不会成为一个人人自愿参加，而后又疯狂运转的可怕机器。
|
